谭功才:语言变身记
谭功才,男,土家族,原籍湖北建始,现居广东中山。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,广东省作协会员,中山市作协副主席。在《文艺报》《民族文学》等刊物发表大量散文作品。出版《身后是故乡》《鲍坪》等多部散文集,获得过中国首届土家族文学奖。
语言变身记
文/谭功才
多年前,我们恩施少数民族地区,流传着这样一个版本的故事,说张家来娃子去河南当了几年兵,退伍回来和他老爸去地里挖苕。儿子一口河南普通话问老父亲:“红梗梗儿,绿叶叶儿,开白花儿,这是啥东西?”原本指望儿子当兵跳出农门能吃上皇粮,见儿子三年兵后被打回原形,还带回满口的河南腔,就一挖锄把横扫过去:“格老子的,丢人丢到苕都不认得哒!”一辈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里人,最反感出了几天远门就怪腔怪板屁股后面三丈近不得人,不是骂其忘本,就是骂其祖宗造孽。
2008年5月,在沿海打工已然八年未回故土的我,再次回到鄂西大山深处的老家时,发现改革开放三十年来,山区虽没像沿海地区翻天覆地的裂变,却也正在悄然发生一系列的变化,许多呆板的传统观念正在被一种现代思想的浪潮戏剧性地颠来覆去。比如,说一口彩色普通话,已悄然成为一种与时俱进的新时尚。
318国道边的红岩寺小镇,是我归乡落脚第一站。那天,长途汽车还没抵达车站,前来接我的亲戚和他的一个朋友,早早就等在了那里。一钻出车门,那人就用普通话向我问好,紧接着亲戚也是一口彩色普通话,弄得我浑身好不自在。原来其人在沪蓉高速公路红岩寺段指挥部工作,因工作关系,与在小镇政府工作的亲戚成了要好搭档。沪蓉高速公路的施工队伍来自全国各地,如果讲恩施话,部分勉强还能交流,更多的人则成了问题。要更好地沟通和工作,亲戚很自觉就转换了语言。想想也是,位于武陵山腹地的恩施,自古就是极其封闭的蛮荒之地,318国道未建成前到最近的宜昌,少则六七个小时,多则整天,冬天遇到大雪封山或者路面结冰,就更难说了。高速公路开通后,到宜昌只要两个多小时,这种变化最直接的受益者就是山里人,不仅出山方便,进来的人也方便。这一进一出的活络,经济一下子就开始升温了。
亲戚坦言,尽管当年当兵也说了几年蹩脚普通话,毕竟是在部队,再憋也得憋。现在的环境却不一样,生活中毕竟熟人占多数,很多时间不得不急遽转换自己的身份,因此也闹出过不少尴尬。不过,时间一长,也就慢慢习惯起来。
在州城恩施拜访文友,晚上去足浴,虽说听到了更为标准的普通话,似乎总感到故土有点拒人千里之外的生分。那时候要在广东找到几个老乡说几句正宗家乡话,尚属比较奢侈的一件事。平时,那些认识的为数不多的老乡都在工厂上班,加班加点特多,聚在一起的日子非常少。整天面对各色人种都得说一口蹩脚普通话,刚开始别扭归别扭,还有点新奇:语文课本上学到的那些普通话,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。可时间一长,心里便开始像很久没见到过油荤的那种心慌,到后来就感觉到油荤吃太多的那种堵,越来越厉害。
终于逮到了一次机会。某个长假期间,破天荒我们一个县七八个老乡聚在一起,吃着花生喝着啤酒说着乡音好不痛快。偏偏出了个忘宗忘祖的仙人板板,一口恩普(我们称恩施普通话为恩普)成为那次聚会最不和谐的因子。作为老乡,又不好意思明说,便转弯抹角地讽刺加日决,你方唱罢我登台,最后实在是难以招架而灰溜溜而走。
多年未回过老家的我,迫不及待地想“饕餮”一顿乡音大餐也就属于情理之中了。于是,我固执地用亲切的乡音,想将“她们”拉回到我的轨道上来,“她们”却倔强着用普通话来回答我的一切疑问:“近几年来州城变化挺大,随着投资的软硬环境不断改善,越来越多的外地老板前来山城投资。再加上沪蓉高速公路、万枝铁路的兴建,这些客人便成为主要消费群体。老板规定上班时须说普通话,否则,是要扣钱的。”
“跟谁过不去,也不会跟钱过不去。对吧,老板!”
与现实生活握手言和,并非完全的妥协。适当的让步或者等待,有时实则是一种进步。因为,量的变化最终会引发质的变化。
记得1993年我从北京南下,在去港口镇的一座桥边问路。那位老大爷不停地摆头摆手,嘴里不知咕噜着什么样的鸟语。情急之下,我又在纸上写出来,他仍然不停地摆手不停地摇头,还是那些让我一头雾水的鸟语。我心想真是倒霉遇见鬼,八辈子遇到了哑巴加文盲。
那时候初到南方,面对清一色“会粤语者优先”的招工启事,感到很不理解,甚至一度对抗:为什么不是国语,而非得是那些云里雾里的粤语?很长一段时间,我的内心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,尽管我下了狠心即便死也要死在广东这片土地上。
碰巧的是1995年,当地电台第一个普通话节目“天南地北人间情”开通了读者热线,处处碰壁的我,将满腹委屈和彷徨一股脑写给了主持人大姐。电波那头的她,不仅读出了我这封信,还特别在最后开导我:要融入他乡,首先得从语言开始——走向成功,此为第一道桥梁。
于是,买来收录机、磁带,甚至还有那种粤语、国语对照的机械版本书籍,就像小时候学最简单的数数开始,从一到十,然后又从简单的对话开始。我进的那家单位不用加班,每天晚上可以只干一件事:学广州话。应该说,我的语言天赋不错,三个月下来,我就可以和本地人沟通了。由于广州话比普通话多两个音调,咬字不准成了初期的硬伤,时不时就会遭到本地人善意的嘲笑。为此,我又买回《广州音字典》,每晚观看电视台的粤语新闻节目,边看便跟着说,咬不准的音马上查找字典。如此坚持下来,我不仅会说粤语,还懂得粤语,一下子就与本地人的关系拉近了。如今我这个当年的“捞仔”,时不时还充当一下他们的粤语老师哩。那种成就感啊,超级爽。
最近二十年来,国语、粤语、恩施话三种语言,几乎每天都在我的生活中翻来覆去地演绎。它们从不相互打架,相安无事,不曾想一回到恩施,便被彻底打回原形。
细想起来,如今的情形或许就是当年广东人的翻版罢了。几乎是与生俱来的语言毕竟要顺口得多自然得多,眉飞色舞时,自然就懈怠了旁人的存在。刚开始尚无多大感觉,同样的后来,是越来越多的外省人形成的消费群体,一步一步改变了“语言”的结构状态。
只要去到菜市场、商场,人还在老远,“老板老板”的亲热声就传来了。我一个劲摆手:“打工仔呐!打工仔呐!”不管你纠正多少次,每次都会重复上述情景。也就懒得去理会了。便在心底对自己说:“加油干!将来即便做不了老板,也得把文章写好!”一坚持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,发表作品百万字,出书好几本,获奖也不少。算是勉强对得起当年那声声刺耳的“老板”了。
像我们这样常年打拼在沿海的北方人,无论混得如何,心底总潜藏着一种乡愁情结,说穿了,就是根。如果要找寻具体的特质,无疑就是地域文化。而她首先却是通过语言体现出来的。尽管他乡也有说家乡话的时候,那不过是掺了水的低度数白酒,总觉得不够过瘾,不够酣畅,以至于真正回到故土时,憋着一股子劲也要喊几句那种极具野性的“行话”来。
当然,我也不会忘记在最合适的时候,来点沿海城市里的“元素”,炫耀一下,满足心底那点可怜的虚荣。于是,足浴接近尾声时,我按了结账服务铃,对进门的服务生说:“麻烦结一下账!”服务生在总台取回消费单,用收银夹将账单夹好,然后恭恭敬敬递了过来:“先生,是您要埋单吗?”那一刻的我,非常OK地飚了一句广东话:“我屌!广州话嘅埋单都埋到恩施山旮旯啦!”
而在建始小城,我则遇到了另一种版本的李逵打架。去某酒店吃饭,楼面经理得知我是广东回来的客人,立马改口和我说起了粤语。老乡和老乡说粤语,别有一番情趣。原来经理早年曾在广州某大酒店做服务员,练就了一口流利的广州话。后来回到老家发展,凭着自己积累的打工经验以及自学管理方面的知识,在业界混得可谓风生水起,所经营的酒店自然胜出同行。这些年交通的愈发便捷,致使恩施的旅游热度持续升温,吸引了不少沿海发达地区的游客,特别是来自广东方面的客人,语言交流上的亲和力,使得他负责这家酒楼,更是火热无比。
众所周知,当今社会的人口大迁徙的规模以及持久程度,可谓历史上绝无仅有。语言就是一个最抢眼的风向标,从最初的你弱我则强、我弱你则强,一步步演变为眼下的经济互动模式。如今珠三角,便是最生动的例证。
就像我工作了二十几年的这座城市,如今的情形与当初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。无论私下还是公开场合,粤语不再成为官方首要语言了。曾记得前几年某个正式会议上,某位地产老板上台发言,刚一出口,会场上就爆发出一阵窃笑。原来,那位老板还是一口原汁原味的本地话,这在多年前是不敢想象的场面。其实,真正变化起来,充其量也就那么十年八年时间。而且,原来某些老土的本地话,也正在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变化,改变着其自身的结构。
想起两千多年前的岭南,还是一个极其封闭的蛮荒之地,一次又一次自北而下的移民潮,逐渐改变了这里的人口结构和文化结构,最终形成如今的广府文化、客家文化、潮汕文化雷州文化为体系的广东文化。交流融合,新陈代谢,一边是腐朽没落,一边是涅槃新生,历史就这样焕发出青春的活力和璀璨的光彩。
语言是人与人沟通的第一道桥梁,它往往决定着一个人,一件事情最终的成功与否。而语言悄然的相互转变,完全折射出了当今社会思想观念和意识的自觉变化,同时,也说明改革已深入到了社会的每一个角落。社会的巨大变革,可以是由上到下轰轰烈烈的变革,也可以是自下而上悄无声息的变革。无论是哪一种,都是从事物的核心开始,由里及外,层层扩散,最终达到质变。
就像语言。
2008.07.30一稿
2018.10.18修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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